两个人的烟火
魏新力
一
毛叔下地回来时，我正仰躺在村室的木板床上听《学习强国》的音频，他使劲拧了把湿毛巾，边擦汗边问我：“今天感觉咋样，轻点没有？”
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关小了手机声音。
“躺着吧，我去擀面条。”
县里脱贫摘帽后，两个驻村队员扎堆告假回城准备婚礼。冷清的村室里，只剩下我和毛叔两个人。几天前毛婶到北京照看孙子去了，年底才能回来。这段时间，我腰椎犯病，疼得不能下床，毛叔一直照顾我的生活。
不大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就端到了我面前。
“吃吧，吃完了再给你盛一碗。我今天打听到杞县有个老中医，是专门治疗腰肌劳损、椎间盘突出的，下午我去给你买点膏药，贴上养一段就好了！”毛叔眼里满是慈爱，那是只有父母对儿女才有的慈爱。
“别去了，叔，路太远，天气又热，我这是老毛病了，躺几天就好了！”看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大热天里要跑几十里路为我去买几贴膏药，我心里实在不忍。
“没事，我骑电车去，快，你不用管了！快吃饭吧！”毛叔拿起一个枕头塞在我腰窝下，帮我侧过身子，把筷子递过来，我侧身挺立着，吃饭勉强能够自理。
二
在床上躺了一周后，我能下地走路了，就帮着毛叔打扫打扫村室卫生，做做饭。最近天气干旱，毛叔忙着浇水灌溉地里庄稼。
打豆浆，熬稀饭，焯青菜，擀面条，渐渐地我做的饭也算有模有样了，毛叔每次下地回来吃完饭，都赞不绝口。
浇水灌溉完地里庄稼，毛叔又开始打除草剂，天气太热的时候，我也劝他少干点，这个时候，毛叔总笑着说：“庄稼人，都这样，只要有地种，就不能让它荒了！那样人家会说这家人不正干嘞！”
帮不了毛叔干地里活，我只有做好后勤保障，每天准备好一日三餐。知道毛叔爱喝酒，忙完一天的扶贫工作后，我总会弄几个可口的小菜，陪毛叔喝两口。这不，毛叔扛着锄头下地刚回来，我已经弄好了四个小菜：拍黄瓜、蒸豆角、槐花炒鸡蛋、青椒溜肉片。
“辛苦了，叔，洗手吃饭吧！”我接过毛叔肩上的锄头放在墙根，和毛叔前后脚进了屋。
“叔啊，你这种了这么多年的地，不厌烦啊？”我有些疑虑地问毛叔。
“农村的生活就这样，不外出务工，就在家种好地，我在村里干了一辈子，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和支书，村里的每一片土地都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带着大家平整出来的，我对土地也有感情了，要是不让我种地，我就感觉这生活也没啥乐趣了！对了，吃完饭，出去散散步，我带你去西南地看看！”
晚饭后，伴着习习的凉风，我和毛叔并肩走在平坦光洁的南海路上，我们一路说笑着庄稼的长势，不知不觉走到了路的尽头。毛叔停住脚步，指着一片长势旺盛的庄稼地说：“这片田地就是魏克珍书记带领我们开垦平整出来的，那时候这里都是不毛之地，魏书记带着我们在这里干了两个多月，给村里平整出了两百多亩良田，现在我还能记得魏书记的模样，他很务实，你们性格有几分相似。”
毛叔说的魏克珍是我本家的大哥，上世纪70年代在镇里任党委书记。父亲在世时，常给我讲述大哥的事迹，要我以大哥为榜样，做踏实本分的人，我一直铭记在心。
“对农民来说，土地就是命根子。虽然大家都脱贫了，我觉得村里今后的发展，还要继续利用好土地，做好土地这篇文章。我相信，终有一天，土地里能生出金长出银来！脱贫攻坚结束后，乡村如何振兴，就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毛叔虽然从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多年了，但仍然关心时事发展，每天坚持看报纸听新闻，这番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我默默听着，不住地点头，感受到毛叔今天带我来这里，不仅仅是给我讲述一个故事，而是有深层次的寄托和希望……
三
小暑过后，雨水渐渐多了，赶上下雨天，扶贫工作不忙的时候，我和毛叔就躲在小屋里，弄几个可口的小菜：糖醋蒜、腌蒜薹、张家豆腐干、陈家烧鸡是常备菜，偶尔也会炖排骨或做酸菜鱼。两个人说着流年往事，对饮几杯小酒。村里很多过去的故事我都是从毛叔那里知道的。十年文革、知青下乡、挖大河、缴公粮、计划生育、社区建设等等，我的扶贫岁月里，听毛叔讲故事已然成为调整工作苦累的强心剂，给了我无尽的精神支持和工作动力。
“六几年的时候，我们在杞县挖大河，每隔两三天，时任支书刘思荣就找到我，把每个人省下来的白面馍装在一个大蛇皮袋子里，让我趁天黑了走小路回村，送到每家每户。那年月，每个村都有联防队员，看的紧，每次回村我都提心吊胆的，怕被人撞见，要是被撞见往村里带东西，是要按偷盗公共财物游街示众的。记得有几次我都险些被人撞见，还有一次被人发现追了好远的路，回到村里后天都亮了，我又饿又累，一头栽倒在家门口不省人事。唉！还是那年月穷啊，每天挖河干体力活都够重了，再加上吃不饱，经常有挖着河晕倒一片的！过去那年月太苦了，现在党的政策好，村里再穷的户，如今也吃喝不愁，看病上学不愁，我能看到今天，那是真知足啊！”讲着讲着，毛叔的泪水就流出来了。
“到了八十年代，生活条件相对好点了，可每当过年的时候，村里总有丢牲畜的事发生。我记得有一年村里付大牙家养的牛被偷了，一夜之间，墙上挖了个大窟窿，把大牛全部偷走，留下了两头小牛。付大牙也纳闷啊，这贼还恁好心，竟给留下两头小牛。这时他上小学的儿子看到墙上写了一行字，就念了出来：你养牛，我发财，小牛大了我再来。原来是偷牛贼故意留下了的一首打油诗，你说气人不气人！结果一年后，小牛长大了，付大牙怕再次被偷，就整天住在牛棚里看着，可到了还是没看住，两头牛又被偷走了！付大牙气的生了一场大病，偷牛留打油诗的事传地沸沸扬扬，虽然报了案，派出所的也没破出来。付大牙一气之下，远走他乡，再也没回来！想想过去的年月，不但日子难过，社会治安也不好。现在可不一样了，村里装的到处都是摄像头，这几年根本没听说过谁家丢过东西，生活是真的好了啊！”毛叔跟我碰了下酒杯，干了一个，又接着讲了下去。
“九几年的时候，生活条件相对来说又好了一些，当时咱村里就有了村办企业——肉联厂了！有一年我带人到帝丘挖河，去的时候拉了一头生猪，那年春天赶上下大雨，大家都困在工地干不了活，又不让回村，拉的猪肉几天就吃完了。几个村干部商量着回村再拉一头猪，为了赶时间，我就到附近村里借了辆拖拉机，可当时的路都是土路，雨下的大，道路都冲毁了，拖拉机开不走，几十个人拖着绳子把拖拉机从村里往外拉，拉出村子，再拉到生产路上，折腾了一天，终于拉到乡里大路上时，却突然接到乡里通知，工地停工让回村等通知！当时大伙气的啊，别提了！没办法，借人家的拖拉机，也不能给人家扔大路上啊，就又折腾一天，几十口人，又给人家拉回了村里！哈哈，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每说起来这事，都成笑话了！看看现在，村村都通柏油路，就连胡同里都修了水泥路，再也不会有那样费劲的事了！”
毛叔讲着故事，有时候会黯然落泪，有时候会乐开了花。岁月荏苒，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在他心里，那些苦乐年华，都变成了一串串难忘的回忆，永远珍藏在内心深处。
四
进入深秋时节，天气骤然变冷，那天我从镇里开会回来已经很晚了，两个队员也已提前赶上了周末的班车先行回城。冷清的村室里，寂静的让人发毛。我去毛叔的屋子没见到人，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就一个人去了商业街的小饭馆吃饭。
从小饭馆出来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我哈着气，哆嗦着往村室跑。没跑多远，一辆电动三轮车忽然超过我，停在我前面，我扭过头，原来是毛叔。
“唉！你咋又到小饭馆吃饭啦，我感冒去镇里卫生院打针回来晚了，要是在家，怎么也不会让你到街上吃饭，街上的饭还贵还不卫生，走吧！坐后面，我拉你回去！”
寒冷的夜晚，我像一个被父母在街上找回家的孩子，那一路关切的嘱咐，让我感到很暖很暖……
村里被评为脱贫攻坚“红旗村”那天，毛叔格外高兴，表彰大会刚结束，他就打来电话，急着催我回村。当我带着荣誉证书和奖牌回到村室时，毛叔已经做好一桌子菜在等我了。
扶贫的岁月里，两个人的烟火故事，仍在继续着……
（摘自魏新力《扶贫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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