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记者易禹琳
轻雷隐隐,桃夭鹂鸣,潇湘又是一年春醒。但四季轮回,时光荏苒,那些沉睡在地下的古城却一定要等待合适的时机,有缘的知音,才会在层层叠叠的遮蔽中苏醒,露出真颜。
3月16日,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高成林在长沙博物馆开讲,以他14年扎实的沅、澧水流域楚汉城址调查为据,唤醒了一座座沉睡了两千余年的楚汉古城。
“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曾钟此。”那个开创湖湘文化的屈贾曾置身的动荡时代、秦楚大战的腥风血雨、楚汉古城的沧桑变迁,就这样抖落讹传,在年的春天纷扑而来。
沅水边的沅陵窑头古城城址。通讯员摄
1.古城变迁质疑《史记》《汉书》
时间是个“坏老头”,把真相一藏就是两千余年。
年夏天,湘西的偏僻小镇里耶爆出惊世大发现,一口古井里出土了3.6万枚秦简。史学家司马迁万万没有料到:秦朝竟有一个洞庭郡,《史记》没有载入。多年为秦黔中郡郡治争论不休的学界更无法相信:秦朝并无黔中郡。此时,正在北京大学攻读研究生的湖北人高成林也没有想到:追寻真相的诱惑,让他毕业后一头扎进了三湘大地上楚汉古城的考古、调查和考证中,而里耶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座。
时间也很可爱。当高成林把目光放宽到整个沅澧流域时,发现处处有这个“坏老头”留下的蛛丝马迹:当地百姓口中的地名如古城堤、古人堤、古城岗、城址往往意味着脚下有一座古城。很多古城的名字与战国秦时期的人物有关,如白公城、申鸣城、宋玉城、司马错城、张若城,城址附近的遗存确与其时代吻合。一些现存非常古老的地名,如迁陵、辰阳、澧阳、零阳、沅陵、索、义陵等,都在秦简上出现,其中一些还注明了相隔里程,至少在秦代甚至战国时期就已存在,《汉书·地理志》却记载为西汉所设。
“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3月7日,记者在常德市鼎城区韩公渡镇城址村的田埂上,瞬间穿越到了唐代朗州司马刘禹锡写下《汉寿城春望》的现场。这个当地村民叫“城子”的地方,一望无际的良田下是一座面积达57万平方米的楚汉古城索县城,秦或战国晚期早就存在,西汉时为武陵郡郡治,东汉更名为汉寿城,为荆州刺史部所在。现城堤仍在,划分东西大小两城,县道和坟岗蚕食了部分城墙,护城河枯荷静立,曾能扁舟下洞庭。
沅澧流域到底有多少座楚汉古城?高成林发现其密集程度,几乎与现在的县城数量相当。古城选址非常科学,皆是地势高平、背山面河的河谷盆地。以致现代人几经周折,还是要搬回老祖宗选的福地。比如中方的新县城选址荆坪古村对面的秦汉无阳县城,慈利县政府就建在战国时的白公城上,洪江市治所在的黔城即战国时的沅阳县城。
“朝发枉陼兮,夕宿辰阳。”屈原在《涉江》中记载了他的流放路线,但至年,仍有湖北学者认为战国时的“湘资沅澧”四水不在湖南,屈原根本没到过湖南,投江地不是湖南汨罗而在湖北郧县。高成林根据传世文献、多省出土楚简、秦简、汉简及当地考古调查,确认楚汉辰阳县城就在今辰溪县城老城,秦简上的酉阳县城城址压在今芙蓉镇下,义陵县城遗址在溆浦县马田坪乡梁家坡村。他推测充县城址即张家界古人堤遗址,临沅为张若城,后成东汉武陵郡郡治,沉睡在今常德城下。沅水边的窑头古城就是沅陵县城,可能为楚黔中郡郡治。
一些县城为何不见于《汉书·地理志》?如门浅、上衍、沅阳、醴阳等。这说明西汉中晚期行政区划有较大调整。高成林确定沅阳为现在的黔阳古城,临澧申鸣城即战国秦汉时期的醴阳,门浅在桃源采菱城,上衍在临澧宋玉城。
古城变迁,世事沧桑。时间这个“坏老头”故意设置的密码,高成林还在奋力破解中。
2.军事城堡揭秘湖南秦楚大战
石门古城堤城出土的器物。(资料图片)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杜甫没见过俊雅让“邻女窥墙”,才华留下“班香宋艳”“才过屈宋”等成语的宋玉,3月7日,我们却在临澧县望城乡楚城村,见到了宋玉城。
一抹夕阳下,护城河桃花春水绕古城,10米宽城墙上菜花黄艳。驱车上看花山,但见春花灼灼遥对战国墓葬,山下曾建有宋玉庙和九辩书院。被贬临澧的宋玉在此巡游,长篇抒情诗《九辩》在他心里又岂止是悲秋?
在高成林眼里,面积仅5万平方米左右的宋玉城无楚辞的浪漫,只是一座拥有角楼、烽火台的军事城堡,楚国西南防御体系中一处重要军事据点。秦楚大战,楚国屡战屡败,到公元前年连都城都丢了,害得流放沅澧的屈原绝望投江。
楚国曾是春秋五霸和战国七雄之一,势力范围覆盖湖南湖北及重庆、河南、安徽、江苏、江西、浙江的部分地区,为何如此不经打?因为秦国处心积虑,先是大将司马错得了天府之国,接着纵横家张仪骗楚王与齐国绝交,后名将白起打下了楚国都城,楚国从此一蹶不振。
常德城附近墓葬出土的官印。(资料图片)
但在湖南境内的秦楚大战让秦国赢得并不轻松。与宋玉城同为军事城堡的还有里耶古城、澧县的古城岗城和石门的古城堤城,它们建在群山之中,位置偏僻,但都是战略要塞。里耶古城扼乌江进入酉水的咽喉,用于抵抗溯乌江而上的秦军;古城岗城和古城堤城雄踞鄂西清江通往澧水关隘,宋玉城防守澧水通往沅水的要害,三城共同抵挡来自鄂西地区秦军的进攻。
公元前年,南线司马错率军进攻湖南,攻克巫和黔中,设巫黔郡。公元前年,北线白起攻下楚国都城郢都后设了南郡。秦人有攻取一地即设置一郡的惯例,但楚人与秦在南线进行了长达5年的拉锯战。秦人刚设了巫黔郡,楚人就夺回来了。公元前年秦再抢去,公元前年,楚人再次夺回江旁十五邑(又称江南),并设置为郡。秦只得撤销巫黔郡,把未被楚人夺回的巫、秭归、夷道、孱陵、醴阳五县并入南郡。此后秦楚南部战线稳定,一直到楚国灭亡。
公元前年,楚王在淮南被俘,但楚人在湖南坚守到最后一刻,1年后,秦将王翦平定江南,楚国最后一片领土才落入秦人手里。
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郭伟民看来,秦灭楚,加速了湖南全域华夏化进程,大秦帝国让中华民族从此真正成为一个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功莫大焉。
3.武陵蛮兴雪峰山东西渐行渐远
石门古城堤城、澧县古城岗城、临澧宋玉城是楚人为防范来自鄂西和澧阳平原秦人的进攻而设置的三座军事城堡。(资料图片)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高成林重新打量沅、澧水流域,发现秦楚对峙竟促进了湖南的开发。
春秋时期,楚国人从澧水和湘江进入湖南。在临澧发现的申鸣古城,不仅有内外城,且周边九里墓群大中型墓众多,小墓成片,是楚国南方的一座中心城市。但楚人并没有好好经营湖南,忙着与晋国争霸去了。直至公元前年,楚悼王发现三分晋国的韩赵魏个个是威胁,才任用吴起变法,南平百越,开发江南。
公元前年,秦楚大战,楚国丢了都城后,大量民众涌入湖南,极大地促进了湖南的开发。这一时期,湖南全境楚文化遗存井喷式增长,湘乡牛形山大型楚墓可佐证。沅水、澧水流域由于地处抗秦最前线,更是有人聚居的地方就有楚文化遗存,楚汉古城林立。与文献对照,湖南楚(秦西汉前期)的城址和县城数量达到了高峰,至六朝都没有超越。
秦楚大战成就了沅澧流域从战国到西汉初期的繁荣。高成林打开一张湖南地图,雪峰山如脊梁将湖南分为东西两部分:东面为湘江、资水流域,西面为沅水和澧水流域。秦统一全国后,湖南东部地区成为中原文化南下、岭南文化北上的重要通道,长江下游文化也在此交汇,从此步入发展的快车道。而西部地处武陵山腹地,秦楚之战所形成的特殊地缘优势消失后,军事城堡被废弃(里耶城作为秦迁陵县治,在西汉迁往了保靖四方城),西汉中期,多县被撤销,沅澧流域迅速边缘化。到东汉,政策失误,武陵蛮兴起,后土司自治,更是阻碍了中原先进文化的传入,从此雪峰山东西地区渐行渐远。
古城兴衰,关乎时间吗?不,是人和自然合谋,是历史造就了现在。
■大事记
年11月,调查、试掘石门古城堤遗址。
年-年,发掘张家界古人堤遗址及周边的战国两汉墓葬,出土有“充县”字样的东汉简牍和“二十七年蜀守若”铜戈。
年-年、年-年,大规模发掘沅陵窑头古城遗址及周边墓地,发现一枚“元陵”字样的铜印,确认窑头古城为楚汉时期的沅陵县城遗址。
年-年,发掘里耶古城遗址及周边的墓地,大量简牍证明里耶古城遗址即楚、秦时期的迁陵县城遗址。
年-年,小规模试掘和系统调查临澧申鸣城及周边墓地。
年,发掘石门古城堤遗址,发现遗址使用时间不长,秦统一后废弃。
年4-5月,正式启动“沅澧水流域楚汉古城调查”项目,对沅水中上游水、溆水、辰水流域战国两汉时期遗存开展了区域调查。
年-年,对索县城遗址及周边墓地进行了全面调查、勘探和试掘,发现索县城东边方形城圈可能为战国始建;西边的长方形城圈可能是东汉后建的。
年春,全面调查、勘探和小规模试掘宋玉城遗址,发现城内堆积很薄,而且西、南两个城门处和东北拐角有瞭望台、角楼等设施,军事防御色彩比较浓厚。
年冬,全面地调查、勘探桃源采菱城遗址,初步搞清楚了遗址的范围和布局。
年冬,大范围调查勘探荆坪古城遗址,确认荆坪古村北部存在一个古城遗址,即楚汉时期的无阳县城遗址。
■评说
秦汉时期是大统一的时期,也是全面推行郡县制的时期,沅水、澧水流域楚汉城址的考古调查对研究长江中游地区的统一、郡县制的推行以及民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均具有非常重要的学术意义。不仅填补了这一地域历史地理研究的空白,而且揭示了湘西地区实行独特土司制度的历史根源。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原院长、教授高崇文
高成林研究员给我们捧出了一份学术大礼。一是精准地分析出了目前出土文献中记载的楚秦汉时期沅澧流域分布的县城的具体位置,解决了文献中县城名与考古发现的城址对应困难的问题,纠正了当前历史地理研究中的错谬之处;二是指出了四座古城军事用途的主要属性,分析出了楚巫、黔中郡→秦巫黔郡(黔中郡)→“江旁十五邑”→秦代洞庭郡→汉代武陵郡的演变路径;三是指出了楚秦汉时期在沅水中上游墓葬中出现的非楚文化因素可能与历史文献中记载的武陵蛮有关。
——长沙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何旭红
高成林研究员以切实的考古资料为基础,充分利用近年来新出土的里耶秦简、张家山汉简、松柏汉简和玺印封泥等文字材料,以多重证据动态还原了沅水、澧水流域楚秦汉时期的政治、军事格局与文化面貌,既有面向楚秦巴蜀的宏观视野,又有简牍记录的微观分析,所得结论是可靠的。
——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邹水杰
沅水和澧水流域,在上古湖南的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史前沅澧二水下游的尾闾,占据洞庭湖平原的大部分,是长江中游稻作文明的摇篮。高庙遗址的白陶、城头山的城池,足以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级的文化遗产,见证着沅澧流域史前文化的辉煌。进入商周以后,湖南地区文化的格局有了改变,湘资流域似有后来居上之势,特别是宁乡炭河里出土的铜器,代表了商周时代南方文明的高度。但是,若仔细考察这个文化的源头和根脉,还是离不开沅澧流域。最近的考古证明,澧水中下游商周时期的文化相当发达,炭河里文化受其影响颇深。因此,商周时期沅澧流域同样存在非常先进的文化。楚汉时期,楚国开拓南疆,澧水和沅水下游首当其冲,与湘江下游的洞庭湖北岸一起,率先成为楚国的疆土。澧水下游的澧阳平原自从纳入楚的版图之后,就被视为首善之地,楚国在这里建造了湖南最大的楚城——申鸣城,也修建了最大的楚墓——九里楚墓。楚国对这里的开发,使黔中郡深入人心。屈原在沅澧一带徘徊,留下了千古绝唱的楚辞华章。楚秦之际,沅澧流域是秦楚两大帝国争夺的前方阵地,城池几易其手,但楚国都城被秦占领之后,沅水流域和澧水上游依然作为楚国的疆土顽强存在了数十年,直至秦最后统一六国为止。
沅澧流域风云激荡的历史在西汉时期迎来了暂时的安宁,西汉在此设置武陵郡,这个郡治所在地应在常德。这个时期,中央朝廷还在湖南设置了长沙国,沅澧流域得到持续开发,郡县经济社会稳定发展。但是,不可忽视的是,长期生长于斯的土著“蛮族”,在社会稳定时与汉人和谐共处,社会不稳定时则成为乱源。西汉晚期到东汉,沅澧流域的五溪蛮就长期困扰着朝廷,甚至成为后来土司制度设置的重要原因。因此,对楚汉时期沅澧流域的社会、文化的考察,也是认识中国文化多元一体发展和中华民族历史进程的重要一环。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研究员郭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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